悠扬

撰文：动察 Beating

 

在地球另一端，滴滴早已不再仅仅是一家赚取佣金的网约车公司，而是成为了一家数字银行巨头。那个曾经被认为是网约车附属品的金融业务，如今已在拉美拥有了超过 2500 万用户。

 

如果把视线聚焦在中国，滴滴的面孔是清晰而固化的，虽坐拥上亿月活，但在金融这块更加丰饶的版图上，在微信支付和支付宝构筑的铜墙铁壁面前，它始终是一个尴尬的局外人，只能守着出行这一亩三分地。

 

然而，在墨西哥城喧嚣的街头，在圣保罗拥堵的车流中，成千上万从未迈进过银行大门的人们，手里攥着的第一张万事达卡，上面赫然印着滴滴的 Logo。

 

在这里，它是送人回家的司机，更是真正掌握底层资金流动的庄家，是无数拉美普通人赖以生存的「钱袋子」。

 

回望滴滴在拉美的崛起之路，这不仅是一次地理上的出海，更像是一场被环境倒逼出来的「逆向进化」。

 

在中国，因为路都被别人修好了，滴滴只需做车夫；但在拉美，面对一片荒原，它被迫学会了铺路架桥。这种搞基建的本事，正是中国互联网公司早年最擅长，却因国内基础设施过于完善而被逐渐遗忘的手艺。

 

被「完美」扼杀的野心

 

滴滴在中国金融战场的折戟，并非因为它做错了什么，而是因为它生在一个过于成熟的时代，这个市场的基础设施已经被建设得过于完美了。完美，有时也是一种诅咒。

 

在中国互联网商业史的宏大叙事中，2016 年是一个分水岭。那一年，随着微信支付和支付宝的攻城略地，中国的移动支付战争在事实上已经宣告结束。双寡头合计占据了超过 90% 的市场份额，将移动支付变成了像水电煤一样触手可及的国家级基础设施。

 

对于消费者，这是极致的便利；但对于像滴滴这样的后来者，这却是一道看不见的高墙。

 

在这之后的几年里，滴滴虽然费尽周折集齐了包括支付、网络小贷、消费金融在内的 8 张金融牌照，试图构建自己的闭环。当双寡头已经成为了商业世界的底层操作系统，其他的支付工具，就注定只能是依附于这个系统之上的功能性插件。

 

更深层的悖论在于，流量，从来不天然等同于「留量」。

 

尽管滴滴拥有庞大的客流，但出行场景存在一个致命的基因缺陷——停留短、无沉淀。在双寡头构建的极致支付环境下，资金从用户的银行卡划走，进入司机的账户，然后被迅速提现。

 

在这个过程中，滴滴只是一根高效的管道，而不是资金的蓄水池。相比于阿里电商交易产生的资金沉淀，以及腾讯社交红包产生的资金流转，滴滴的流量是「用完即走」的。

 

这种窒息感，最终在监管环境的剧变中达到了顶点。

 

2021 年那个夏天的下架风波，以及随之而来的 80 亿巨额罚款，像一个个沉重的休止符，彻底终结了滴滴在国内的金融野心。在那样高压的态势下，滴滴不仅错过了扩张的时间窗口，更失去了战略腾挪的空间。它只能被迫收缩，小心翼翼地活着。

 

滴滴被下架的官方通报文件

 

至此，滴滴在中国的金融故事，似乎已经讲到了尽头。

 

它被困在了「完美」的围城里。路太顺了，不需要它修；桥太稳了，不需要它架。

 

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。但在太平洋彼岸，一个完全相反的商业剧本正在上演。那里的一片荒芜，不仅没有成为障碍，反而成了滴滴手中最大的红利。

 

在现金大陆重建信任

 

当滴滴的先遣部队第一次踏上拉美大陆时，他们看到的不是一片待开发的蓝海，而是一个巨大的社会断层。

 

据世界银行的统计，在拉美，约有一半的成年人没有银行账户。在拥有 1.3 亿人口的墨西哥，这意味着有超过 6600 万普通人被挡在了现代金融体系的高墙之外。

 

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「金融真空」。在这个真空里，现金是唯一的信仰。

 

在墨西哥，近九成的零售交易仍通过现金完成。对于习惯了无现金社会的中国互联网公司来说，这种「现金崇拜」简直是一场噩梦。在中国，资金在云端流动，清爽、高效；但在拉美，因为绝大多数乘客没有银行卡，他们只能掏出皱巴巴的、甚至带着汗渍的纸币支付车费。

 

这直接导致了效率的崩塌。司机收了一口袋零钱，滴滴平台却无法从中抽成，大量司机因为欠费被封号，系统几乎瘫痪。

 

但比效率更可怕的，是失控的安全。

 

在治安复杂的拉美街头，携带大量现金的司机成了移动的「提款机」。抢劫案如影随形，每一次停车收款，都可能是一次生死的赌博。

 

在这里，我们必须引入一个最重要的参照系：Uber。

 

作为网约车鼻祖，Uber 比滴滴更早进入拉美。但面对同样的现金难题，Uber 的选择折射出了东西方互联网巨头在战略基因上的根本分歧。

 

Uber 代表的是典型的「硅谷式洁癖」，专业分工。在成熟的美国市场，金融归华尔街，Uber 只做连接。这种思维导致它们在面对拉美的荒芜时，依然傲慢地坚持只做自己擅长的事。

 

代价是惨痛的。2016 年，Uber 在巴西遭遇了字面意义上「血淋淋的教训」，在被迫接受现金支付后，针对司机的抢劫案数量在短短一个月内飙升了 10 倍，据路透社报道，至少有 6 名司机因此丧命。

 

面对这种剧增的死亡风险，硅谷的选择通常是退守，等待环境慢慢成熟。

 

而滴滴代表的是中国乃至亚洲的超级 APP 思维：全能补位。

 

在中国残酷的商业巷战中长大的企业深知一个道理：如果社会缺路，你就得修路；如果社会缺信用，你就得造信用。

 

因此，滴滴选择了一条更重、更土，但也更有效的路径，它决定改造环境。

 

滴滴把目光投向了墨西哥街头随处可见的红黄招牌——OXXO 便利店。

 

墨西哥国民便利店

 

这家拥有 2.4 万家门店的零售巨头，处理了墨西哥近一半的现金交易，是事实上的「国民收银台」。滴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连接点，做了一个极具中国式实用主义的决定：把便利店变成自己的人工 ATM。

 

一场悄无声息的金融实验开始了。

 

当一名司机结束了一天的奔波，口袋里塞满了现金。他不再需要提心吊胆地把钱带回家，而是把车停在 OXXO 门口，向店员展示 DiDi App 里的条形码，递上现金。伴随着扫码枪「滴」的一声脆响，物理世界的纸币，瞬间变成了 DiDi Pay 账户里的数字余额。

 

这一声脆响，意义非凡。

 

这不仅仅是一次充值，而是把线下的现金摆渡到了线上。通过依附于无处不在的便利店网络，滴滴低成本地建立了一套独立于传统银行之外的资金流转系统。

 

一旦资金进入了 DiDi Pay，滴滴就不再只是一个出行平台，它已经成为了司机的「影子银行」。

 

随后，滴滴迅速在这个账户之上搭建应用场景。在巴西，滴滴旗下的 99Pay 深度整合了当地的即时支付系统 PIX，让数千万底层民众第一次享受到了秒级到账的金融尊严。

 

这种做法构建了一道带血的护城河：安全。

 

在中国，移动支付是为了「快」；但在治安复杂的拉美，移动支付是为了「活」。

 

每一次去现金化的尝试，都意味着减少一次司机被持枪抢劫的风险。当一个司机发现使用 DiDi Pay 可以让他免于恐惧时，他对这个平台的忠诚度将超越一切商业补贴。

 

至此，滴滴在拉美终于修通了第一条属于自己的高速公路。它解决的不是锦上添花的需求，而是这个大陆最痛切的渴望——让钱流动起来，让交易安全起来。

 

当足迹变成信用

 

当路修通之后，滴滴猛然发现，自己脚下踩着的，是一座从未被开采过的金矿。这座金矿的名字，叫数据。

 

但这里的数据，指的并不是传统的金融流水。在墨西哥或巴西，绝大多数司机和乘客在传统金融机构的记录里是一张白纸。银行看不见他们，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还款能力，自然不敢借钱给他们。

 

银行看不见，但滴滴看得见。

 

通过 App，滴滴拥有了一个近乎全知的「上帝视角」。它清楚地知道一个司机每天几点出车、跑了多少公里、是否勤勉；它也知道一个乘客住在哪里、在哪上班、消费的频次如何。

 

这些看似琐碎的出行足迹，被滴滴的风控模型重新编码，转化成了一种全新的信用类别——「行为信用」。

 

这是一种比银行流水更具温度的评估。一个每天清晨六点准时出车、风雨无阻的司机，即便由于种种原因没有银行存款，在滴滴的算法逻辑里，他依然是一个信用极高的优质客户。勤奋，在这里第一次被定价为信用。

 

基于这种内生性的信用创造，滴滴顺理成章地推出了借贷产品「DiDi Préstamos」。对于数百万拉美用户来说，这可能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获得正规的金融信贷。数据显示，在滴滴的信贷用户中，约有 70% 的人，在此之前从未贷到过一分钱。

 

DiDi Préstamos 的在地广告

 

这不仅是商业上的突围，更是一次具有深意社会学实验。

 

在拉美，庞大的「灰色经济」人群因为缺乏信用记录而长期处于隐形状态。滴滴在无意中完成了一场政府几十年都做不到的「数字确权」。一个在街头卖 Taco 的小贩，或者一个开二手车的司机，因为接入了滴滴的生态，第一次拥有了可被记录的经济身份，第一次从地下走到了阳光下。

 

这种「把非正规经济正规化」的能力，才是滴滴在拉美扎根最深的土壤。

 

这种进化带来的护城河是惊人的，它甚至在拉美引发了一场关于「基因」的战争。

 

拉美的数字金融战场早已群雄逐鹿，既有像 Nubank 这样的数字银行巨头，也有像 Mercado Libre（美客多）这样的电商霸主。但滴滴拥有一个它们都不具备的降维优势：极高频的生活场景。

 

Nubank 的基因是银行，它是低频的；美客多的基因是电商，它是中频的。而滴滴的基因是出行，它是高频的。

 

你可能一个月才网购一次，一年才去几次银行，但你每天都要出门。在支付习惯的养成上，「出行」就是最高维度的战场。滴滴用高频的出行与外卖场景（DiDi Food），成功击穿了低频的金融服务壁垒。

 

有了流量，还得有「留量」。

 

为了把这些在平台上快速流转的资金彻底截流，滴滴祭出了最后的大杀器：利用拉美的高息环境，发动利率战争。

 

它推出了年化收益率高达 15% 的储蓄产品「DiDi Cuenta」。这是一个在中国听起来近乎疯狂、甚至会被怀疑是庞氏骗局的数字。但在基准利率常年维持在两位数的墨西哥，这不过是各大数字银行为了争抢存款而打响的常规战役。

 

滴滴只是入乡随俗，却因此完成了最关键的一步转折，它终于摆脱了「过路财神」的尴尬角色，真正变成了一个可以沉淀财富的资金蓄水池。

 

产业协同

 

当信用体系与资金池一旦成型，滴滴的野心便不再局限于金融本身。

 

它开始扮演一个更具战略意义的角色：中国产业出海的「特洛伊木马」。它要用金融这把钥匙，打开拉美重资产消费的大门。

 

第一波浪潮是消费品的出海。

 

2025 年，阿里巴巴旗下的速卖通（AliExpress）在墨西哥与滴滴达成合作，上线「先买后付」服务。效果立竿见影，在促销周期间，速卖通的订单量暴涨了 300%，部分中国商家的销售额甚至激增了 18 倍。

 

对于那些没有信用卡的墨西哥年轻人来说，滴滴提供的信用支付，成了他们连接「中国制造」的那座桥梁。

 

但这只是序曲。更深远的布局，发生在中国高端制造的出海版图上，特别是新能源汽车。

 

今天的拉美，已成为比亚迪、奇瑞、长城等中国车企争夺的新战场。然而，摆在它们面前最大的拦路虎并非产品力，而是金融工具的匮乏。当地司机想买电动车省油钱，但拉美传统银行因为风控模型失效，不仅审批极慢，而且往往直接拒贷。

 

这时候，滴滴成为了那个关键的连接器。

 

滴滴左手握着数百万有换车需求的司机，右手握着精准的风控数据与信贷资金，中间连接着急需打开市场的中国车企。它不仅给司机发信用卡，更直接下场扮演了汽车金融服务商的角色。

 

通过滴滴的金融方案，司机可以分期购买中国制造的电动车，用跑车的流水来还贷。

 

这是一种深度极高的产业协同。滴滴在拉美正在成为中国高端制造落地的基础设施。它不仅铺了金融的路，还在铺能源转型的路。

 

至此，一个完整的闭环终于浮出水面。

 

滴滴在拉美，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连接线上与线下、连接中国制造与拉美消费的超级接口。

 

它在中国因为环境成熟而未能实现的「超级 APP」梦想，竟然在地球另一端的荒原上，以一种最原始、却也最坚硬的方式，奇迹般地成为了现实。

 

建设者的本能

 

单季 11.62 亿个订单，35% 的营收增速，以及逼近 300 亿的交易额，滴滴用这份沉甸甸的财报，为中国互联网出海立下了一座新的路标。

 

这份成绩单不仅意味着商业上的成功，更是一次对「中国模式出海」逻辑的修正。

 

过去我们常认为，凭借技术和效率的代差，可以将中国成熟的互联网模式直接平移到新兴市场。但滴滴在拉美的实践证明，简单的复制是死路一条。你不能只把先进的机器带过去，你还得把当年造机器时的那些脏活累活，重新干一遍。

 

滴滴在拉美做对的最关键的一件事，就是彻底放下了科技公司的傲慢。它蹲下身子，回到了十年前，把支付宝和微信支付曾经做过的扫码推广、现金地推，在异国他乡重新做了一遍。

 

过去我们常以为中国模式的优势在于算法、在于效率。但滴滴的故事说明，中国企业最可怕的能力，是在匮乏环境中「无中生有」的建设本能。

 

在中国，这种本能因为基础设施的过度完善而被封印了。滴滴被困在微信和支付宝的夹缝中，只能做一个高效的调度员。但在拉美，当它被抛入一片荒原，这种被压抑的基因完成了惊人的爆发。它没有把自己当作一家高高在上的科技公司，而是活成了一个最朴素的「基建工头」。

 

这也预示了中国企业出海的某种宿命与机遇，试图直接移植国内那套「完美模式」是行不通的，我们只能通过输出「解决痛苦的能力」来赢得尊重。在那些像十年前中国一样喧嚣、混乱却充满渴望的新兴市场里，藏着中国互联网下半场最大的彩蛋。